情变
〔清〕吴趼人 著
简体中文版 中华传世珍藏古典文库
©艺雅出版社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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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N 4057664125958
最后修订:2017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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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楔子
第一回 走江湖寇四爷卖武 羡科名秦二官读书
第二回 寇阿男京华呈色相 秦绍祖杯酒议婚姻
第三回 思故乡浩然有归志 恣顽皮蓦地破私情
第四回 寇四爷迁怒拟寻仇 秦二官渡江图避祸
第五回 订姻缘留住东床客 恋情欲挟走西子湖
第六回 筹旅费佳人施妙术 怒私奔老父捉娇娃
第七回 甘舐犊千金嫁阿男 赋关雎百辆迎淑女
第八回 何彩鸾含冤依老衲 秦白凤逐利作行商
清代小说。八回。未完。署,趼人,即吴沃尧撰。第九、十回存目。卷首楔子列出全书回目。第九回:感义侠交情订昆弟逞淫威变故起夫妻。第十回:祭法场秦白凤殉情抚遗孤何彩鸾守节。宣统二年(1910)《上海舆论时事报》连续刊载写至第八回的一半作者去世。后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抄小说二卷》(1960中华书局)
《情变》系吴沃尧之绝笔。描写一对旧时代的小儿女的爱情悲,剧揭示了人性与礼教的深刻冲突。扬州拳师寇四爷是白莲教之遗孽,与妻寇四娘俱武艺高强,其女寇阿男自幼与本村秦白凤同学,二人青梅竹马,种下无限情根,后来阿男习练家传幻术武艺,随父母闯荡江湖卖艺,临行与白凤私订终身。
阿男归来,闻白凤将议婚何姓,不能恝置,遂夜去明来与白凤密期幽欢,双偕连理。事发俱遭严责,白凤被叔父送往镇江避祸,阿男则被父亲胁迫离家北行。阿男爱心难泯,行至山东丰城,决意夜遁,飞骑如狂飙天落,赶回镇江偕白凤远走高飞,双栖杭州西子湖畔,三生石上永证鸳盟不期,罡风吹散鸳鸯。阿男在卖艺场中被老父捉回,为她另行择配嫁与表兄余小棠,白凤也由叔父包办另娶何彩鸾。
小说比较成功地刻画了寇阿男对爱情的执着,痛苦的追求,带着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狂热,秦白凤怯懦自私,但他也为爱情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按照回目提示,作者为这个爱情故事安排了十分惨烈的结局,寇阿男死于非命,秦白凤法场殉情,这幕雷击电闪般的人生悲剧,使小说成为一部充满了虚无幻灭之感的勘破情关因情悟道之作。
痴男怨女坠情天,开出人间并蒂莲。
雨骤风狂双蒂落,好姻缘变恶姻缘。
何苦纷纷说自由,若无欢喜便无愁。
而今好悟前人语,不是冤家不聚头。
诸公知道这八句歪诗是甚么解说?正是我说书的勘破情关悟道之言。有人驳我说:既是勘破情关,便是个无情之人,如何又说起写情小说来,岂不是自相矛盾?不知正是情到极处,方能勘得破情关。情关破后,便可以因情悟道。既然因情悟道,说起写情小说来,正好现身说法。这句话并不是我杜撰的,蒲柳泉先生曾经说过。他说:“恝者,情之至也。”(见《聊斋志异》卷八《花姑子》)我就拿这个“恝”字,来演说“情”字,所以这部书叫做《情变》。
大抵情到极处,反成了不情,于是乎有变。倘无变,反不成为情,这便是本书的大概。至于书中的事迹,还要拜恳诸公,拿中国眼睛来看,不要拿外国眼睛来看。拿中国耳朵来听,不要拿外国耳朵来听。驳我的又说道:“你说的是中国话,写的是中国字,自然是中国人才听,中国人才看。况且一个人的耳朵、眼睛,那里有分中国、外国之理呢?”暖!不是这么说。因为近来有一种人,样样都要说外国好,外国人放的屁都是香的,中国的孔圣人倒是迂儒。外国的狗都是好的,中国的英雄倒是鄙夫。所崇拜的不是华盛顿,便是拿破仑。至于张睢阳、岳武穆,他是不屑齿及的。甚至于外国人的催眠术,便是心理学。中国人的蓍龟,便是荒唐。这种人不是生就的一双外国眼睛,一对外国耳朵么?
我为什么要先说出这几句话呢?因为我所说这部书,内中带着一个白莲教的苗裔。说起来白莲教的幻术,移花接木,变影幻形,撒豆成兵,剪纸为马,诸公如果拿外国眼睛看了,外国耳朵听了,岂不又要骂小子荒唐?其实白莲教起于元朝的韩林儿,继于明朝的王森、徐鸿儒,有《元史》、《明史》可证的。倘使当日徐鸿儒等辈,把这幻术细为研究,用以牟利,未尝不是一个幻术名家。无奈他错了念头,以为这纸幻的马、豆幻的兵,可以当真用的。借此谋叛,所以至于一败涂地,后人就目为邪教罢了。如果诸公果然用出外国眼睛来看,外国耳朵来听。一齐摇起外国头,摆起外国手,吐了外国唾沫,开了外国口,说道:“啐!啐!呸!呸!荒唐!荒唐!没有的事!只有外国人敲碎时辰表,装入洋枪里面,放了一枪,砉然一声,那个时辰表却好好的挂在墙上。与及用火烧了钞票,仍旧可以还原的,那个才是真幻术。你所说的,都是些腐败旧话,不要听!不要听!”那么呵,小子这部书也不要说了。诸公果然肯具了中国耳朵,中国眼睛,小子便先报出个纲目来:
走江湖寇四爷卖武,羡科名秦二官读书。
寇阿男京华呈色相,秦绍祖杯酒议婚姻。
思故乡浩然有归志,恣顽皮蓦地破私情。
寇四爷迁怒拟寻仇,秦二官渡江图避祸。
订姻缘留住东床客,恋情欲挟走西子湖。
筹旅费佳人施妙术,怒私奔老父捉娇娃。
甘舐犊千金嫁阿男,赋关睢百辆迎淑女。
何彩鸾含冤依老钠,秦白凤逐利作行商。
感义侠交情订昆弟,逞淫威变故起夫妻。
祭法场秦白凤殉情,抚遗孤何彩鸾守节。
一具圆槽一碗茶,登坛人羡舌生花;
为他儿女传心事,敢秘余芬吝齿牙。
两小无猜聚一堂,书香不及口脂香;
只因种得情根早,延蔓情丝万里长。
诸公!要听我这部小说,且莫嫌琐碎。待我先把白莲教的故事,先略表一二。下文听去,才有条理。原来徐鸿儒当日,收了许多的徒弟。他却也分作四科教授:第一科是移山倒海,颠倒阴阳。第二科是变形幻影,撒豆成兵。第三科是移花接木,诸般游戏。这三科大约都是障眼之法,只有第四科,是个实在工夫。你道是甚么?原来是舞剑击球,耍刀弄棒。他因为第一科过于惊人,不肯轻易教人,只有贴身的几个心腹徒弟学会。第二科也是惊人举动,他也不是容易肯教的。当日学会的,大约也是他几个心腹之人。第三科学会的人就多了。至于第四科,更是他门下的普通学,是人人尽会的。
徐鸿儒败后,他的心腹人,都是不离左右的,自然一同被戮了。所以第一、第二两科便失传了。纵使有一两个漏网的,因为他的戏法太大,一演出来,便要惊动许多人。必要寻一个荒山野岭,没有人迹的地方,方才可以试演。既然不能常常试演,就未免慢慢的生疏了。久而久之,就没了这件事了。只有第三、第四两科,学出来的多,漏网的也不少,因此传了出来。此刻江湖上卖艺的,便是此辈。天下事有了真的,就有假的。那真的武艺高强,幻术神妙,自然容易赚钱。走了几年江湖,囊有余资,他也就归隐了。旁边人看得眼热,学得两样手法,备了一个锈了又锈的枪头,装上一根竹杆,挂上几条红缨,也说是走江湖卖艺。人家看了,都觉好笑,于是就连那真的名气,也被他带坏了。这一班人却又越弄越多,变成叫化子一般。就是那圆光、辰州符之类,也是白莲教一派。也因为假冒骗钱的多,所以才被人一概都说是假的了。
闲话说过,言归正传。且说扬州府南门外三十里地方,有一座小小村庄,地名叫做八里铺。内中有一家人家,姓寇,他家的男子排行第四,人家都称他做寇四爷。娶了一房妻小,是瓜州镇人氏,娘家姓余,人家都称他寇四娘。这寇四爷啊,却是一个白莲教的遗孽。寇四娘的父亲余佐清,却又是个少林宗派的拳棒名家。佐清儿女无多,生平所学的拳棒,尽数传与儿女。所以寇四娘从小就学就一身武艺,善使一双雌雄双股剑,舞动起来,百十个男于近他不得。那寇四爷的家传枪棒之外,兼及呼神召将,符治病,与及一切幻化诸般景物。然而他为人却是沉默寡言,这些幻术之类。他虽然学得件件皆精,却不肯拿出来炫人。人家有晓得的,遇了有甚么喜寿等事,请他来,求他幻化点非时花果,与及千里外的禽鱼之类,他却无不欣然乐从。并且他所幻化出来的果子,都可以任人取吃。花木禽鱼,都可以任人把玩。绝不似江湖上弄手脚的一派,闪闪烁烁,不许人近的样子。所以,近处乡村一带,没有不知道寇四爷具有神术的。好在他不拿神术骄人,平日也只勤习武事。善使一枝铁杆梨花枪,这也是他祖传白莲教的枪法。与近时所传的甚么南派、北派不同。更兼使得一手好流星锤,用一根麻绳拴了一个十多斤重的铅锤,百步外打人,百发百中。并且还有一个本事,他拿着绳头,放锤出去,任你站在多少远近,他要打着你时便打着,他不要打着你时便轻轻的碰在你鼻尖上,如果你仰面在鼻尖上放一个铜钱,他有本事把铜钱打去,人却并不受丝毫的痛。这是他们江湖卖技的人练就的真本领,凭你是算学过八线的人,立了标杆测量,也没有他那么准。所以和寇四娘匹配起来,真是一对大生就的夫妻。怎见得:
一个是江湖上著名的好汉,一个是巾帼中绝技的佳人。一个似太史子义,善使长枪;一个似公孙大娘,善舞双剑。一个雄赳赳八面威风,一个袅婷婷双眉写月。一个言语时似舌跳春雷;一个顾盼时便眼含秋水。一个虽非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却是形端表正;一个虽是艳采羞花,轻云蔽月,却非搔首弄姿。
他夫妻两个,年貌相当,所以自成亲以后,真是如鱼得水。闲暇时,便讲些武艺。寇四爷又把那幻术的秘诀授与妻子,喜得寇四娘心地聪明,善于悟会,不多几时,也都学会了。他屋后本有一片空场,闲暇时就在空场上比较刀枪,搬演幻术。寇四爷家本有薄田几亩,雇人耕种,勤勤俭俭的,还将就可以过得日子。
这一年恰好麦熟的时候,遇了几十天的大雨,把麦都霉了,接着又是淮水大涨,从上流头冲将下来,淮安府以南一带,尽成泽国。携男带女的饥民,都顺流而下,打算渡过镇江,到江南一带乞食。寇四爷睹此情形,便和妻小商量,说道:“我家靠着父亲在时,挣下了薄田数亩,不过是个小康之家。遇了年丰岁稔,尚且怕到坐吃山空,何况遇了荒年?倘使依然坐吃,到了下半年,恐怕就不免饥寒交迫了。我家从祖父下来,都出去江湖卖武,这算是我家一个祖业。到了卑人,却不曾出过门。喜得娘子武艺高强,正是卑人的一双好帮手。我想不如出门去走一遭,侥幸呢,多赚几文回来,以为后半世享用。不然,在外赚了,在外吃用,也不至受那荒年的气。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寇四娘道:“官人说得是。妾也是从小儿学了舞刀弄棒,到了今日,纺绩女红,一些儿弄他不来,不能做官人的内助。倒是出门去,妾是不怕的,好歹也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寇四爷听了大喜,说道:“难得娘子与我同心合意。既然如此,就便打叠起程。”夫妻两个,收拾过行李,与及一切应用家伙,结束停当,牵过一匹乌孙汗血马,把一切行李都驮在马背上。别过街邻等众,牵着马长行进发。
出得八里铺村口时,却遇了同村的一个秦相公,手中抱着雪白肥胖的一个周岁儿子。见了寇四爷夫妻,便连忙上前招呼,说道:“四爷今日果然长行了。”寇四爷也立住了脚招呼。秦相公道:“四爷去得忽促,不曾备得杯酒饯行,既然在此相遇,就请在路旁酒店里吃三杯去。”四爷道:“怎好生受秦相公?”秦相公道:“彼此乡谊有素,说那里话来!”说着右手抱了婴孩,左手挽了寇四爷,口中招呼着寇四娘,同到路旁酒店里,拣了座头坐下。叫酒保打了两壶酒,秦相公亲自筛了一巡酒,举杯相劝道:“四爷、四娘,请干了这一杯、今番出门,前程万里。”寇四爷夫妻两个,果然对照了一杯,说道:“多谢秦官人。我夫妻两个就和逃荒一般,出去冲风冒雨,还望甚么前程?得免叫化就是侥幸了。”秦相公叹道:“这是那里话来?像我们读了几句死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要想逃荒也没处投奔呢!眼见得今年麦是没了,稻子直到此刻还不能播种,再过了两个月,只怕要吃赈米了。”寇四爷道:“秦相公说那里的话!你们读书君子,有日平步青云起来,那才是前程万里呢。”大家谈谈说说,吃过几巡酒,寇四爷夫妻起身相辞。秦相公恐怕误了他路程,不便相留,便会过了酒钞,抱了孩子,送出店门,大家珍重一声别过。
不说寇四爷夫妻出门,且把这秦相公表白一表白。他姓秦,名叫绍宗,表字亢之。也是八里铺人氏,与寇四爷住处,相去不过一箭之地,世业是半耕半读。兄弟秦绍祖,表字绳之,向未分居。虽不十分丰富,一家数口,却也冻馁无忧。亢之娶妻陈氏,前两年生了个儿子,却养不住,几个月便殇了。今年春上,又生下一个孩子,取个小名,叫做二官。可是这孩子十分命苦,出世方才弥月,陈氏便一病身亡,亢之只得用了奶娘带领。更喜得绳之妻小李氏贤慧,早晚都留心照应。亢之自从断了弦,终日无精打采。
这一天,抱了小孩到外面闲步散心,恰好遇了寇家夫妇,饯了个行。抱了小孩二官回家,和兄弟绳之说起,说:“寇四爷大妻两个,成亲不过一年,今大双双出门去了。虽说是寇家的世业,却一半也是荒年所累。眼见得今年收成是无望的了。我们家里或者捱几天老米,还不至于怎样。至于本村的人,恐怕有十居其九不得了的呢!”绳之道:“大哥说得是。老人家剩下来的南瓜,今年只怕用得着了。”亢之道:“兄弟说的止合了我的意思。再等几时,看真是过不去的时候,就发了出来,也小枉了老人家积存儿十年的心事。”绳之道:“可不是吗?老人家原说过的:闲时备了急时用。若到了急时还不用,倒不如不备了。并且水旱偏灾,是各处代有的。倘使各处富有之家,平时都预为之备,等到遇了饥荒年岁,就拿出来周济邻里,能得处处如此,哪里还有逃亡之人?各处都没有逃亡之民,更哪里有挺而走险之事?说起长治久安来,未必这个就是长治久安之策,然而也未尝不是长治久安之一助呢。”
诸公,请不要把这一番话作小说听了。此刻各处闹饥荒、闹米贵的时候,也是各处谋自治的时候,自治会里的先生,何妨用戥子把这句话称一称分量,看值得研究不值得研究?如果一家办不下来,并合了十家、百家,看还办得办不得?也不枉了我说书的多一番嘴。如果诸公只当小说听了,或者当一句迂阔话听了,那就算在下的白讨厌一场。闲话休提,言归正转。
原来秦亢之、绳之的父亲秦谦,是一位务农力穑的长者。每年在自己菜园的隙地上,种了许多南瓜。到了秋深的时候,南瓜成熟了,那大的足有三四十斤一个,小的也不下十来斤。他是个小康之家,还不至于拿南瓜当饭吃,当蔬菜呢,也吃不了多少。所以他每年南瓜成熟时,便都将来削了皮,切了块,煮个稀烂,打成了糊,却拿来糊在竹篱笆上,犹如墙上加灰一般。年年如此,糊得厚了,便把他剥下来,堆存在仓里。有了新南瓜,重新再糊。如此积存了两大仓。家人们都不知他作何用处,他也并不说明。直到临终的时候,方才吩咐儿子说:“你们享尽了太平之福,不曾尝着荒年的苦处。我积了几十年的南瓜,人人都当他是一件没用的东西,我死之后,你们千万不可把他糟蹋了。万一遇了荒年,拿出来稍为加点米,把他煮成粥施赈。这是我闲时备了作急时用的,你们千万在心。”亢之、绳之两个受了遗命,年年也照样收存。这一年恰遇了荒年,所以他弟兄提议起来,喜得志同道合,没有异言。只等认真过不去的时候,便举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