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er image

目录

第一回 谱新词开卷说痴情 借导言老人商了愿

第二回 订新亲文章欣有价 惊噩耗快婿忽无踪

第三回 南海县演出无头案 朱婉贞初遇丧心人

第四回 心旷神怡贪观花埭景 手忙脚乱遍觅掌中珠

第五回 祸起萧墙恶人施毒手 羁身暗室淑女悄投缳

第六回 返芳魂再遭磨折 筹妙策强作周旋

第七回 机警芳心百般运计 淋漓箴血一纸呈词

第八回 李明府推敲知底蕴 朱婉贞仓猝又沉沦

第九回 遇救援一命重生 完节操三番就死

第十回 情扰成魔魂游幻境 死而复活夜走尼庵

第十一回 老尼姑粲说淫欲情 朱婉贞历遍灾晦病

第十二回 三折肱名医愈烈女 一帆风侠士送娇娃

第十三回 朱婉贞归家诉别绪 陈六皆劝酒试奸徒

第十四回 信胡言访求到西粤 寻劣弟踪迹走湖南

第十五回 奸诈人到底藏奸 节烈女奔丧守节

第十六回 苦志廿年旁枝承嗣续 归人万里意外庆团圆

第一回
谱新词开卷说痴情
借导言老人商了愿

离合悲欢,消磨尽,青春年少。回首处,前尘如梦,中心孔悼。万里追随形共影,寸衷保守贞和孝。鬓萧萧、留得女儿身,芳晖耀。遍涯角,充覆帱。凭到处,情丝绕。凭海枯石烂,独标清操。记事幸存裨史在,写真笔看文人掉。到而今,剩得劫余灰,供凭吊。———右调《满江红》

情,情,写情,写情。这一个情字,岂是容易写得出,写得完的么。还记得我从小读书时,曾经读过中庸。那第十二章上有两句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又有两句道:“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这一章书,本来是子思解说君子之道的说话,然而这两句,我却要借重他解说一个情字。

大约这个情字,是没有一处可少的,也没有一时可离的。上自碧落之下,下自黄泉之上,无非一个大傀儡场。这牵动傀儡的总线索,便是一个情字。大而至于古圣人民胞物与己饥己溺之心,小至于一事一物之嗜好,无非在一个情字范围之内。非独人有情,物亦有情。如犬马报主之类,自不能不说是情。甚至鸟鸣春,虫鸣秋,亦莫不是情感而然。非独动物有情,就是植物也有情,但看当春时候,草木发生,欣欣向荣,自有一种欢忻之色;到了深秋,草木黄落,也自显出一种可怜之色。如此说来,是有生机之物,莫不有情。然则,我借重中庸的几句话解说情字,是不错的了。但是情字也有各种不同之处,即如近来小说家所言,艳情、爱情、哀情、侠情之类,也不一而足,据我看去,却是痴情最多。说到这里,我且先和看官们说一件可笑的故事。

先父在日,曾经用过一个家人,名叫何动。这何动最欢喜动物。他虽是佣工作仆,却还以动物相随,在我们天井里,养了四五条金鱼,又养了一个猴子、一个莺哥。这猴子教的十分驯伏,懂得代人递茶取火;那莺哥也能说话。古人有句话,说是“鹦鹉能言,而不能言其所欲言。”他这莺哥,竟是能言其所欲言的,所以更难得了。

这何动,每日除了代主人做事之外,无非抚摩玩弄这几样东西。但是这猴子虽然驯伏,那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是不肯改的,更兼喜欢学人做事,如看见人种花,他便学扒泥;看见人洗衣服,他便去弄水之类,不一而足。一日,仆妇辈在厨下杀卿鱼,被那猴头看见了,便跑到金鱼缸边,把那金鱼一个个的捞起来,用指爪破开了鱼肚,挖去了鱼肠,却还放在水里,手舞足蹈的以为得意。恰好何动取了钉锤,要到书房里敲钉挂画,从天井里走过。莺哥见了,便叫道:“猴子杀了金鱼了!猴子杀了金鱼了!”何动走到缸边一看,果然四五条金鱼,都是肚破肠流的,浮在水面了。这几条金鱼,都有四五寸长,他也不知养了多少年的了,一旦被那猴子弄的一个不留,如何不恼。所以一见了,便由不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举起钉锤,对准猴头,狠命的一下。不偏不倚,恰好打在天灵盖上。打得那猴子脑浆迸裂,倒在地下,只吱吱的叫了两声,挣扎了两下,便跟了他的老祖宗齐天大圣到森罗殿上查生死簿去了。

这何动打了一下,并未回头,便去挂画。挂好之后,将钉锤送还原处,便去看那死金鱼。度他的意思,还要临缸凭吊呢。不想走到缸边,看见那猴子横躺在地下,头脑子上血液模糊,已是死了。想起他平日的驯伏,不觉自怨下手太重。忽又念及,这件事,都是莺哥搬弄是非惹出来的,不觉转恨莺哥。恰好那莺哥又叫道:“猴子死得好,死得好!”何动听了,心中大怒,取下莺哥架,向地下用力一掼,把莺哥也掼死了。这何动一时之间,三样心爱的东西,同归于尽。呆了半晌,忽然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因此,大家取了他一个浑名,叫他做何呆子。

看官,像这种人的举动,便可叫做痴情。如此说来,非独人对于人有情,即人对于物,物对于人,亦是有情的。你说这情字所包,广不广呢。自从世风不古以来,一般佻亻达少年,只知道男女相悦谓之情,非独把情字的范围弄得狭隘了,并且把情字也污蔑了,也算得是情字的劫运到了,此时那情字也变成了劫余灰了。我此时提起笔来,要抱定一个情字,写一部小说,就先题了个书名,叫做《劫余灰》。闲话说完,言归正传。

且说广东地方的居民,往往喜欢聚族而居。常有一村地方只有一姓,若要联婚起来,最近也要到邻村去问名纳采。他自己本姓的一村,最多有上万人口的,少的也在一二千人之数。亦有一村之中,居住两三姓的。这两三姓,便屡世联婚,视为故常,久而久之,连那亲戚辈分,都闹的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张家两个女孩子,名分是一个姑娘,一个侄女,同嫁在李家。却到了李家,就变成妯娌之类,也不一而足。此等人家,遇了婚丧等事,都互相往还。姑表母姨,混在一团,彼此男女,多不回避,这倒是风俗浑厚的好处。但不过乡村人家如此,若说到省城市镇上,又当别论了。且说广东南海县属的一个地方,名叫“岗边”,是个半村半镇的所在。那里有两姓之人,聚族而居。一族姓朱,一族姓陈,都是著名的大族,屡代联婚的。内中单表陈氏族内有一个人,名希平,表字公孺。到了五十岁上,始生了一个晚子,却是庶出。此子出世之后,那姨娘便得了个产后血晕之症,一病身亡。竭赖夫人李氏,爱同己出。雇了奶娘,鞠育抚养,尽心尽力,方得长大成人。生得身躯雄伟,性质聪明,改名叫做陈畴,表字耕伯。好个陈公孺,教子有方。因为岗边地处乡僻,没个好先生。耕伯启蒙读了几年书之后,到了十三岁上,便叫他到省城大书馆里去从先生读书。看官须知,为父母的,能够懂得教子成名,便不愧教子有方了。那时候正在科举时代,所以陈公孺能把十三岁的晚子,送到省城大书馆读书,做书的人,便要许他教子有方。若要拿着现在的风气程度去责备他,说是何不送到日本学堂里呢,那就没得好说了。闲话少题。

且说陈耕伯奉了父亲之命,到省城读书。喜得他有一个本族叔父陈六皆,在省城大新街开了一家“聚珍”玉器店,就近可以照应他,老夫妻也就十分放心,耕伯也乐得朝夕用功,以求上进。每年之中,只有清明祭扫,年下解馆,回岗边两次。光阴荏苒,不觉三年,耕伯已是长成十六岁了。他的学问,也与年俱进。这年,他的先生便叫他出考,虽然未敢侥幸,也要出去观场。耕伯奉了先生之命,同着几个窗友,便去点名报考。谁知他县考、府考,几场却都高高的考在一圈前十名。便欢欢喜喜,写信回家,报知父母。陈公孺接了儿子的信,虽是十分欢喜,却还没有甚么。只有他母亲李氏,欢喜得笑啼并作,嘴里是嘻嘻的笑,眼里的泪珠儿,却扑簌簌落个不止,又连声念佛,又叫人到姨娘神主前烧一炉香,告诉他,儿子快要进学了,可怜他没福,看不见了。公孺见了这种神情,便笑道:“夫人,你忙甚么。这府县考是不能作准的,等他果然进了学,再忙不迟。”李氏拭泪道:“我自从嫁入你门,每每看见你去考,多是考在十几圈里,偶然一回跳上了一圈,便自家欢喜的了不得,拿了自己场里作的文章,读了又读,何等得意。此刻儿子比你强,你为甚不许我欢喜。”一席话,说得公孺哑口无言。李氏又道:“此时欢喜不欢喜,且搁过一边。我想畴儿已经长大了,我两老都是六十以外的人,望后的日子越短了,也应该早点料理,替他定一头亲,徼天之幸,得他进了一名学,簇新的秀才,娶一位簇新的秀才娘子回来,岂不是双喜临门。纵不然,今年也代他完娶了,我们也望见个孙子,就是死也瞑目。”公孺笑道:“好好的说喜事,怎么忽然说到死上来。但不知夫人要娶一个甚么样儿的媳妇,平日可曾留心来。”李氏道:“我一向早有心在朱家婉贞。这女孩子生性伶俐,相貌又端正。与畴儿同岁,从小儿庆吊往来,与我们畴儿又很和悦。近来闻得他跟着老子读书,十分精通。拿他配了我们畴儿,不是一对好夫妻么。只是嫌他是一双大脚。”公孺想了半晌道:“哦!原来你说的是朱小翁的女儿。这个人脾气古怪,养的女儿,未必好。大脚一层,还是小事。他却又从小没了母亲的,先就缺了姆教一层。”李氏道:“他老子脾气古怪,未必女儿也跟着古怪。况且他老子因为没有儿子,这女儿又从小没有了母亲,方才不和他缠脚,当儿子养着,又认真教他读书,那里有不好的读书人呢。”公孺笑道:“难道朱小翁不是读书的,何以他那生性的古怪,居然出了名,人家都叫他朱呆子。倘使他女儿也和他一般,岂不受累。”李氏道:“这个可不必虑。我们两家喜庆往来,我常看见那女孩子,甚是和婉可爱的。”公孺道:“夫人既然中了意,就央媒去说罢。我也不过这么揣度,并不是一定说那女孩子是古怪的。”李氏道:“央媒一节,还要老爷去办。他家没有母亲,还要央个男人,向他父亲说去呢。”

正在说话间,童子报说:“省城六皆老爷回来了,在外求见。”公孺笑道:“恰好这是天差来的媒人。”忙叫请进来相见。六皆入内,与兄嫂常礼已毕,送上代耕伯带回来的家书。陈公孺拆开看时,无非是在外平安的话,一面与六皆寒暄。便问何事回乡,六皆道:“连年生意清淡,存货又多,出路太少。因此回来筹措些盘缠,且去支持些时日。”公孺道:“如此说,老弟在家有几天耽搁的了。”六皆道:“十天半月,都说不定。”公孺道:“如此,我有一事相烦。刚才我老夫妻在这里商量畴儿的亲事,正要央媒向一家去说亲,恰好老弟回来,就烦执柯。”六皆道:“当得效劳。但不知提的是那一家?”公孺道:“是朱小翁的小姐。”六皆皱眉道:“这小姐从小没了母亲,朱呆子把他当男孩子养着,将来妇道上头,恐怕平常。”公孺道:“我也虑这个。”李氏道:“叔叔,你是出门的人,不知道。婉贞这孩子,我常看见的,那一种温柔婉顺,只怕有母亲管教的,也不及他呢。这是我愿意的,将来媳妇的好歹,与媒人无干。叔叔放心去说罢。”六皆笑道:“我也不过这么一句话。既然嫂嫂的法眼看中,想是不差的了,兄弟便去说。只是朱小翁这个人生性古怪,说上去成不成,可不干我的事。”李氏道:“这个自然,只要叔叔用心去说。”六皆笑着答应了。三人又谈些别事,方才分别。过得一日,六皆便到朱家去访朱小翁说亲。正是:

要仗红丝联匹耦,安排银汉渡双仙。未知六皆此去说亲,得成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订新亲文章欣有价
惊噩耗快婿忽无踪

且说陈六皆受了族兄公孺之托,来到朱小翁家求亲。这朱小翁单名一个学字,小翁是他的表字。平日为人,专讲理学,真是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古板君子。家道寒素,单靠着几亩薄田度日。这一天六皆到来,讲到求亲一事。朱小翁道:“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吾何为独不然。不过有一层,我家小女,从小跟我读书,诸子百家,俱能猎涉,不是我夸口,真可算得是不栉进士。陈家小郎才学如何,可配得上小女配不上,必要先考一考。至于世俗那凭生辰八字,排算配合的,我可不信,倒可不必多此一事。”六皆道:“不知阁下要怎样考法。”小翁道:“这也难说。几时等他来家,我和他谈谈,驳问驳问,见见他的学问就是了。”六皆道:“我是不惯做媒的,不会说谎话。舍侄今年才出考,县府考都坐定在十名前。省城的同学和他的先生,都决定他一定要进学的了,不知这样学问,可还配得过令嫒。”小翁沉吟道:“也罢。我潦倒半生,单有此女,总想招一个读书种子做女婿,所以一向人家来说亲,我都没有答应。陈家既是老亲,我和公孺,照最近的亲戚算起来,恰好是平辈,小儿女年纪又相当,莫有甚么好推辞的了。这样办法罢。我考也不考了,费心回去对公孺说,若是这一场他儿子进了学,叫他便准备行聘,我也乐得招一个秀才女婿。若是不得进,请他再到别处求亲罢。”六皆听了,倒没有话好再说,只得回报公孺。公孺笑道:“只此便可见得这个人的古怪。你允不允,说一句话便了,何必借此推托。”李氏道:“老爷,你快点写封信给畴儿,叫他用心考,这回是一着两着的。他得了你信,自然格外留心,怕他不进一名学回来。”公孺道:“这又何必。写了信去,告诉了他这件事,倒分了他的心。难道除了朱家女儿,便没有媳妇了么?”李氏听说,便顿住了口。等六皆去后,便不住的唉声叹声,有时喃喃自语。弄得公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由他。

过了几天,接到耕伯来信,言院考已过,已经招覆。李氏便问招覆是甚么,公孺笑道:“你这回定媳妇有了望了,得了招覆,这一名秀才便有几分望头的了。”李氏听说,一时又高兴起来,忙着料理钗环首饰,预备行聘,一面又着人去请六皆来。公孺笑道:“你又忙甚么,不过几分望头罢了。等果然进了学,再忙不迟啊。”李氏道:“我这里也不过打点几分,若是十分时,便把聘礼送过去了。”公孺无可如何,只得听他忙去。不一会,六皆来了,李氏便道:“叔叔,我家畴儿已经得了招覆了。据老头子说,这秀才有几分好望了。请你再去和朱小翁说,如果畴儿进了学,他须不能赖这头亲。我一得了喜报,便要行聘的。”六皆笑道:“兄弟便去说。不怕朱呆子赖了,有我呢。”说罢,果然去了。到了晚下,方来回覆。说是朱小翁满口应承,说是得了喜报即管送聘过去。省城店里有事,我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去了,固此连夜来回覆一声。李氏道:“嗳呀!你虽是媒人,却还是自家叔叔,为甚要拿腔起来。我这里行聘,正要用着你,你却预先躲了。”六皆道:“并不是拿腔,实在是有事。我已经打算定了。到了果然行聘时,我兄弟九如可以代我的。”李氏笑道:“你请了替工便好,不然,我是不依的。”说罢,老弟兄又谈了些话别的话,公孺又再三拜托照应耕伯,方才别去。

从此,李氏更加热锅上蚂蚁一般,终日行坐不安。或叫人去庙里求签,或叫人到摊头问卜,有时自己烧一炉家堂香,有时又许了个魁星愿。看他的举动,比望榜的秀才还要心切。公孺起先还劝他不必如此,争奈越劝他越不是,只得由他去了。一天,老夫妻正在闲谈。公孺道:“这两天,论理要出案了,还不听见有甚信息,想是白望的了。”李氏道:“没有的话。我昨天晚上,还梦见畴儿簪着金花,披了彩红回来呢。”公孺笑道:“这是做梦,如何当真。”正在说笑时,忽听见门外一片声嚷。所用的一个童子,飞奔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有许多人打来了。”一言未毕,又听得门外一阵锣响。李氏大惊道:“嗳呀!敢是白日青天,鸣锣打劫了。”只见两个戴大帽的,当先抢了进来,打了个扦道:“恭喜老爷、太太,少爷高中了县学案首,报单随后便到,小的们抢个头报。”公孺大喜道:“难为你们,外面憩憩吃茶罢。”便叫童子招呼出去,一面预备赏钱。李氏怔怔的说道:“可是畴儿中了,为甚许多人这般大惊小怪。”公孺笑道:“这两个是学里门斗,那许多人是跟着看热闹的。”李氏方才欢喜不迭,开发了赏钱,两个门斗去了。一会儿,二报的也到了。呈上报单,说道:“小的们在省城,遍找少爷的寓所不着,方才到此,所以来迟了。”公孺也发了赏钱。不一时,合族人等,都知道了,纷纷前来贺喜。老夫妻两个,应接不暇,央了两个亲支族人,代为招呼,足足忙过了一日。

次日绝早,李氏即使人请了九如来。嘱其到朱小翁处,订定行聘日期。九如应命自去。不一会,回来说道:“朱小翁也十分欢喜,听凭这边择日送聘,他都遵命。”李氏便拿了时宪书,立逼着公孺拣日子。公孺笑道:“已经说定了,何必这样忙。”李氏道:“人家高兴的事,你总欢喜扯淡。”公孺翻开了时宪书,看了一看,问道:“你要快的,还是要慢的?”李氏道:“自然越快越好。如果今日是黄道吉日,便是今日更好。”公孺笑道:“你便一厢情愿,也要想到人家要打点回盘来得及啊。后天便是黄道吉日,但不知他家来得及来不及。”李氏便对九如道:“如此,再烦叔叔去走一次,问是如何。他应允了,我们便是后天行事。”九如领命去了。

这里李氏便忙着叫人买酒,预备后天行聘,顺便舀酒,索性热闹在一起。原来广东风气,凡遇了进学中举等事,得报之后,在大门外安置一口缸,开几坛酒,舀在缸里,任凭乡邻及过往人取吃,谓之舀酒。那富贵人家,或舀至百余坛,就是寒!(酸)士子,徼幸了,也要舀一两坛的。所以李氏兴头里,先要张罗这个。又叫预备一口新缸,不要拿了酱缸去盛酒,把酒弄咸了,那时候,我家小相公不是酸秀才,倒变成咸秀才了。说的众人一笑。不一会,九如又来了。说朱小翁事事应允,就是后日过聘。公孺道:“这件事却也奇怪,怎么他的执拗性子,今番一些不用了?”李氏道:“这是我孩儿红鸾星照命,才得如此。既然他答应了,我这里便预备一切,后天要烦九如叔叔来领盘。”九如连忙答应。这李氏忙作一团。又要打点行聘,又要打点舀酒,还要亲自到文昌宫、魁星阁去还愿,还要到观音庙烧香。公孺笑道:“文昌、魁星,倒也罢了。这件事,与观音何干,却要烧他的香。”李氏道:“这是我们女人的道理,你不要管。”公孺也就一笑置之。

真是忙中日子易过,不觉已到了行聘之期。不免循着俗例,先下帖子,请了媒人,朱小翁也请了女媒。两家媒妁,先到男宅聚会,公孺衣冠相陪。桌上陈列聘礼,请媒人过目。李氏也出来相见。彼此行礼已毕,门外放起鞭炮,继以一片人声喧嚷。原来家人们在门外舀酒,那些乡邻亲族及过往之人,都来争取。也有当堂吃了的,也有取回去给读书小孩子吃,说是吉利的,跋来报往,好不热闹。乱过一阵,三四十坛酒,都舀完了,人也散了。这里送媒人上轿,跟着用抬箱抬了聘礼,同到朱家去。一路上的人,多是啧啧称羡。有个说,陈家小郎好聪明,只十六岁便进了学,你看这等定亲,比平常的加几倍体面。有个说,朱家小姐好福气,未曾过门,先就把定了做个秀才娘子。也有几个老寒!(酸),见了因羡生妒,说是这个有甚么稀奇,从前袁子才点了翰林,才请假娶亲,潘世恩还中了状元,才请假娶亲呢。闲话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