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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一层楼》中援引《红楼梦》之概略

《一层楼》诗

《一层楼》明序

第一回 北斗宫女魁星现象 西瑶池老王母赐筵

第二回 发正言花仙循时令 借风力月姊意猖狂

第三回 白老寡一进贲侯府 孟圣如初岁海棠院

第四回 赏对联贲侯嘉甥女 听曲文琴默诤表弟

第五回 宴花烛人月双团圆 猜诗谜言语皆文章

第六回 玩骨牌姊妹生心隙 送亲眷风雨增凄凉

第七回 红云润面采花女 绿水涤心踏芳人

第八回 饬乃儿椿堂施峻威 诲弟子严师释经文

第九回 咏花池乐中寻乐趣 赐吉簪错上错凑合

第十回 论书画璞玉呈才藻 诉肺腑妙鸾话语强

第十一回 情切切静日花有语 乐悠悠清夜玉生香

第十二回 金夫人生辰议亲事 白老寡二进贲侯府

第十三回 赏桂花芳气峭透袭 宣酒令丑态忽尽现

第十四回 热中寓寒参禅景 喜间生悲叹月诗

第十五回 损芽词中行规谏 枯叶典里识聚散

第十六回 喜新遇琴上诉心情 下荒庄灯下定计谋

第十七回 皇恩重武臣睡意浓 父教严娇子诡计多

第十八回 怜贫填词璞玉脱险 风雪联句琴默雅谑

第十九回 弃儒冠慕野归农田 郑忠言命斋思良友

第二十回 松月轩独琴律自和 教谕斋双玉声相抵

第二十一回 赖夙分恶遇变良机 依前缘悲惋化痴情

第二十二回 璞公子长夜题情诗 炉小姐伤春悲往事

第二十三回 展才制赋七巧图 寻根究底九连环

第二十四回 琴宝钗炎夏定归志 炉黛玉凉秋闻喜讯

第二十五回 慧福寿隐恶藏绣鞋 贤琴默扬善荐怨婢

第二十六回 凝翠堂四美论茶史 鸿文馆群芳行酒令

第二十七回 鸟雀相争各为其主 琴炉两分自有分定

第二十八回 试巧韵赛咏菊花诗 感寂寞燕哭竹枝头

第二十九回 劝弟过淑女出闺阁 遵父教痴子赘贵门

第三十回 白老寡三进贲侯府 司田人八赋田园诗

第三十一回 李宪章力劝司田人 琴小姐终始璞公子

第三十二回 悲催艳魂归太虚界 哀函香泪洒在人间

盖因桃杏园畔,芙蓉都境,焚心香一案,三千色世,缈如幻海,竟生无限春梦,于是玉楼一层如蜃气而作焉。天下颖俊冀会之于昭昭也,绝代佳人无奈幽恨默吞矣。

夫欲者生于心,奈命者定于天何?因发情思之重,一至续书旧梦矣。曩曹雪芹著《红楼梦》一书,予观其中,悲欢离合,缘结三生,论神明诲醒冥顽之道,嬉笑怒骂,表身百千,说菩提摩诃救世之法,新奇翻波,无穷缠绵合盘托出矣。故予敛彼等之芳魂,述吾心之蒙念,绘散花于短章,不设一丝绮语,濡墨挥毫,万言不可尽也。

风姨勿嫉,名花定由天生;月老何狠,悲运洵如是耶?仰面问天天不语,代断肠之人诉肺腑,补天之说自古有,望有志贤士弥鄙陋。灵根末断,前生曾耕才田;慧月常圆,再新越世玉楼。人间男女,莫劳聪慧之天生;意外章句,须顺气数之大势。笔拙源乎才穷,人巧岂能夺天工!然青尚出于蓝色,冰冷弗胜水寒乎?

呜呼噫嘻!更攀楼上楼之一层楼,怎脱梦中梦之一场梦?为唤醒深春之红颜,发苍林黄鹂之啼声。惟不向非知音鼓琴,何不对知心人吹笛?故为叙事之原由于卷首,蒙译凌河地方奇渥温氏景山先生作于兹。

《一层楼》中援引《红楼梦》之概略

衔玉而生之宝玉者,为其祖母史太君、母王夫人所钟爱。乃父贾政,纵加严饬,而重慈之庇护犹甚焉。政长子珠早夭,妻李氏宫裁,生遗腹之子兰。政妾赵氏所出之少子环,愚而不肖者也。故政之所望于宝玉者非浅也。

政之胞兄赦,同祖之侄珍。赦袭荣国公爵,珍承宁国公职,而政供职于工部。

赦子琏之妻,即政妻王夫人之犹女熙凤也。政托为之理家,自是政遂不问家务矣。凤姐善事贾母、王夫人,又因李氏孀居,宝玉幼懦,以致成其自专矣。

宝玉自幼惑于淫欲,甚恋贾母所赐之美婢袭人、晴雯辈。晴雯虽守,而袭人导之于不洁者久矣。凤姐预窥此机,借嘲谑以合其意。自谋纵宝玉于声色,荣府之权可不失所操。惟贾母、王夫人不之知耳。贾母之女敏,嫁盐科林如海。敏死遗女黛玉,黛玉者绝代之佳人也。贾母迎至家爱惜异常,遂共宝玉同置己侧。初则两小无猜,久而形影不离,沆瀣与通焉。然终能持之以礼,真可矜也。

黛玉聪慧颖悟,凤姐窃畏之,自度倘或结缡于宝玉,必将中主其家。无何,王夫人之姊薛姨携女宝钗来,貌美不伦,为人宽柔,又尚礼让,且系王夫人姊女,风姐窃喜,即用以笼宝玉以逐黛玉之计,每称于贾母、王夫人前,二人益误之。惟宝玉之心不与易也。

继而林如海亡,黛玉忧恨过甚,遂成不治之症。又因贾母皆善视其侄孙女湘云,政之庶女探春,政兄赦女迎春,政从兄敬女惜春及李氏、宝钗等,宝玉益忧之。

政长女元春为贵妃,亦因深爱宝玉,乘其归省,欲为其弟择妇,客黛玉之慧美,心甚悦之。然闻人言其疾,遂属意宝钗而赐楠珠,由是黛玉之病益笃矣。宝玉因不得意,遂同侍婢优伶等游,政闻而大怒,必欲置诸死地也者,幸得贾母救免。适袭人谗晴雯于王夫人,又自貌若晴雯之五儿涉及黛玉。王夫人怒,立逐晴雯。晴雯死后,其厌黛玉之心益重矣。

未几,元妃薨逝,荣府中衰。凤姐尤张势贪婪,通外官,放利银,肆行威福,而阴嫉黛玉之心更甚于往日矣。黛玉本自恨无家,又因凤姐等胁迫不休,遂决意自戕,惟期速死,及其病势转剧,而宝玉亦病焉。

凤姐又见宝钗素喜带金锁,便造言与宝玉有金玉良缘,拟为之婚嫁,而难宝玉之不可也。故设诈娶黛玉以哄宝玉之计,贾母、贾政、王夫人悉听之。当此之时也,黛玉将终,竟又欲用其侍女紫鹃傧扶宝钗,设迷局以哄宝玉。然因紫鹃泣守黛玉不舍,遂以小婢雪雁易之。雪雁甫去,黛玉已呕血毙命矣。

宝玉于疯癫之中,毕其婚礼,及醒方往抚棺尽哀。当黛玉之终也,仅李宫裁、紫鹃二人相守。由是紫鹃心灰意冷,旋从惜春入大观园栊翠庵修行矣。

迄贾政自粮道之任被参而归工部,时因贾赦、贾珍等皆乏令行,又因凤姐横残愈炽,突由御史台奏章弹劾,锦衣卫立行抄检,致宁、荣二府瞬息涂地矣。

由是物议尘上,凤姐上下无颜,及贾母谢世,更失其恃,羞赧之余,寻亦死矣。后虽赖乃祖之勋劳,复其世职,赐返家产,然已残破,以至治葬犹感困窘也。

贾母素昔奉佛,因置尼姑妙玉于园中。教宝玉寄命张道士。僧道之属遂得与宝玉往来,谈禅论道非一日也。致使宝玉心中滋生他念,然虽欲几番隐遁,皆被宝钗、袭人等羁留之。后贾政扶柩南渡,宝玉、贾兰入秋闱,场后遂从僧道潜亡矣。不知者或谓僧道之骗惑使然,然由达人观之,实因黛玉故也。

榜既放,知宝玉、贾兰二人皆中,然王夫人、宝钗等皆深悔之。

此乃《红楼梦》之终始要略,看官有鉴于此,可知《一层楼》之寓意矣。

《一层楼》诗

深院东风任恣吹,浅绿嫩红乱纷飞,书生感怀餂笔处,春光复归花复开。

片金铰破抑何悲?飞装裁就心犹惜,一群娇鸟百般啼,工笔细处血泪垂。天缘多情聚一家,锺情却惹愁无涯,回头虽惙此情意,安禁情泪万滴洒。

清露冷冷漫草落,尚不比子泪珠多,我之愁怨诉向谁?与尔同愁涕流血。

霜落两鬓奈忧何?闲来工诗晚来歌,喜得翦烛展故卷,嚼时犹甘咽时涩。暮雨击窗纸斑斑,晨冷透怀意绵绵,西风乍起花洒泪,珠珠如冰珠珠冤。

脂粉娇娃携锄兰,相慕时种红豆田,悲春林泉云霞客,采豆代饵熬闲天。

形影相消梦魂里,暗映窗前长太息,玉环尚忆往事否?春雨秋风相依依。

《一层楼》明序

本书中原无恶媳奸妾之弊,亦无家政内专之失,此其所以略不同于《红楼梦》耳。然琴、炉二人之心不殊钗、黛,而璞玉独恋之意无异于宝玉。况因老太太、金夫人之议,两相分拆,致令璞玉之佳偶虚如望梅者,又何别乎贾母、凤姐之合谋而使宝、黛之良缘幻若画饼者哉?惟本书之言词中,虽稍加文饰,而其事要固无虚妄也。凡百年之间,事态竟若同出一轨,此本书所以不能不为锺情者哀怜而长太息也。故先引《红楼梦》之事以描摩,次述《一层楼》之文为传焉。

嗟夫!世间才子佳人之遇,差池舛误者岂独红楼一层之属欤?是故编辑之,吟哦之,译书之,又怆然而悲叹之矣。非独一人悲叹而已,愿与同心者共悲叹之,与同心者悲叹之而犹不足,必欲与天下之才子同声共哭之也。因作歌以记之,歌曰:

三十三天,天外还有天,世间生人各不一。君不见凶顽粗鄙者之欲反遂,聪明蕴藉者之业常违。却如何白马偏为顽徒骑,佳人着配愚郎悲。劝君且莫恨青天,此皆因尔前生未结好因缘。

欲知未结良缘之事,请看明表于第一回。

第一回
北斗宫女魁星现象
西瑶池老王母赐筵

话说天下名山,除王母所居昆仑山外,海岛之中有三座高山,一曰“蓬莱”,二曰“方丈”,三曰“瀛洲”,都是高耸参天,路径不通的。《史记》中曾言,这三坐山都是神仙所居之处。再《抬遗记》《博物志》等书中皆言其中珍宝之众多,景物之佳美。此外仙果、瑞木、奇花、样草之类,越发不胜枚举了。

内中单表蓬莱山,有个薄命峰,峰上有个红颜洞,洞内有位仙女,乃是总司天下名花的群芳之主,名曰百花仙子,在此修行多年。这日正值三月三日王母生诞,正要前去上寿,恰好来了素日契好的百草仙子,相邀同赴蟠桃盛会。百花仙子遂命仙女捧了百花酿,又约了百果、百谷二仙子,四位仙姑,一齐驾云,往西昆仑而来。

在途中但见四面祥云缭绕,紫雾缤纷,原来是各洞神仙也都前去赴会。忽然又见北斗垣中放出万丈红光,耀人眼目,内有一位星君,跃舞而出,装束打扮,虽似魁星,而花容月貌,却是一位美女。右手持笔,左手执斗,四面红光护体,驾着采云,也往昆仑去了。

百谷仙子道:“这位星君如此打扮,想来必是魁星夫人了,原来魁星也有老婆,却是奇事!”百花仙子道:“魁星既为神仙,岂有浑家?且神仙之变化莫测,亦难详其底细。或者下界别有事故,故此星君变相出现,以垂景象,也未可知。”百果仙子笑道:“据我看来,今日是西王母生诞,所以魁星特遣娘子祝寿,将来东王公生诞时,才是魁星亲去拜寿哩!但这星君四面红光围护,紫雾盘旋,又不知是何垂兆?”

百花仙子道:“小仙向闻,魁星乃是司掌下界文人的星君,近来每见北斗垣中红光四射,今又变相出现,如此景象,下界定是出文人了。只因我道行浅薄,不知其兆应在何时何地矣。”百草仙子道:“小仙向闻,海外小蓬莱岛上,有个泣红亭,亭内有一玉碑,上镌十数人的名字,一旁又有琴、炉等项画图,近日常常放出光芒,如今又与魁星现象相合,想必其兆应在那玉碑的景象了。”百花仙子道:“不知那玉碑上所载何等样人?也不知我等能否一见?”百草仙子道:“那碑内寓有仙机,又有佐运大仙等看守,须俟数百年之后,得遇有缘方得出现,此时机缘尚早,我等何能骤见?”百花仙子道:“不知我等与那玉碑能否有缘?

只可惜我辈虽然得成正果,终是女身,即使得睹玉碑人文之盛,其中所载,倘或俱是儒生,而无一闺秀,我辈女子岂不减色?”

百草仙子道:“刚才魁星既现女像,其为坤兆无疑,又闻那玉碑所放之光,每交午后,或逢双日,比平时更盛。以阴阳而论,午后属阴,双日亦属阴,文光主才,纯阴主女,据此景象,岂止一二闺秀,只怕尽是裙钗奇才哩!”百花仙子道:“妹子所见极是,据我看来,即使所载竟是裙钗,倘若与我辈无缘,不能一见,岂非镜花水月,终虚所望么?”百草仙子道:“此派景象,如今我等既得预见,亦不可谓无缘了。大约日后,我辈之中,定有一位,恭逢其盛;此时事属渺茫,说也无用,我们且快去赴会,何必只管猜这哑谜?”

四位仙家,闲谈之中,已生凡念。天衣飘飘,飞采迎风而去。只见后面又来了四位大仙,形容相貌,极是可怕,面分蓝、红、黑、黄四色,俱生獠牙,红发盖顶,头戴束发草冠,身上亦穿四色锦绣道袍,项挂骷髅念珠,手持各色明珠美玉,奇珍异宝,也向昆仑去了。百花仙子道:“这四位仙长,向日虽在蟠桃会上见过,却不知都住在那座名山,是何洞主?”百草仙子道:“这四位仙长,乃是龙、龟、鳞、凤四灵之主。那穿绿袍的,乃是总司天下毛族的百兽之主。穿红袍的,是总司天下禽族的百鸟之主。那穿黑袍的,乃是总司天下介族的百虫之主。穿黄袍的,是总司天下鳞族的百鳞之主。今日各携宝物,大约也为祝寿而来。”

说话间,又见福、禄、寿、财、喜五位星君同着木公、老君、彭祖、张仙、月老、刘海儿、和合仙等众仙家,也远远而来。后面又有红孩儿、金童儿、青女、玉女,各自驾云御风,并各洞许多散仙、仙翁、仙姑,或前或后,到了昆仑。四位仙子也跟随他们,齐进瑶池,登上玉阶行礼,各献了祝寿珍宝。近侍仙女一一收讫,留众仙赐筵。王母坐在当中,有玄女、织女、麻姑、嫦娥及众仙女等左右分班,其余众仙,也都远远侍坐在瑶台两旁。王母各赐仙桃一枚,仙醪一杯,众仙俱起身拜谢了依次而饮。真个是说不尽天庖盛馔,玉府仙醪,麟羔凤果之贵。

又闻仙乐声和,云遏风静,须臾歌舞已罢。时有嫦娥向众仙发话道:“今日乃是金母圣诞,难得天气清和,各洞仙长,列位星君,莫不齐来祝寿,今年之会,可谓极盛矣。方才看众仙女之歌舞,虽属绝妙,但每逢蟠桃会宴,都曾常见。小仙素闻鸾凤能歌,狮麟知舞,若果有如此技能,何不趁此良辰,请百鸟、百兽二位大仙,唤属下仙童仙女等众,来此歌舞一番?未知众位仙长意下如何?”众仙方欲发话,只见百鸟、百兽二仙齐齐躬身道:“蒙仙姑吩咐,小仙等自当奉命,但倘或歌难悦耳,舞不娱目,况且众童儿素来卤莽成性,若致失仪,恐惹金母见责,小仙等如何能当得起?”王母笑道:“暂时戏耍,又有何妨。”百鸟、百兽二仙,即遵金旨,将宽袖一招,登时有许多仙童来到空中,向王母叩拜已了,往阶下一滚,各各现出本相。只见以丹凤、青鸾为首,一个是采羽耀眼,一个是翠尾鲜艳,下有各色禽鸟孔雀随舞。又有麒麟、狮子为首,犀,象、虎、豹等类,随后舞蹈。一壁厢群鸟歌声嘹亮,一壁厢众兽舞态盘旋。在瑶池玉阶之上,各显其能。那般瑶草、琪花亦似含笑点头,分外好看。

众仙正看得眼花缭乱时,又见东方有两朵白云如盖,飘然来到,落下一对玉琢粉塑般的男女来,向王母祝寿。原来这二人,乃是灵霄宝殿玉皇天仙驾前差来的。一个是函香殿下,一个是催艳玉女,二仙正在妙龄,众天女仙子,但见那函香殿下,发如春云,总挽顶角,四周留鬓,身穿红锦短袄,下着撒花绿绫散脚裤,极是鲜明。更生得:明眸能使山水增光,一笑如同百花齐放。

大家看他俊秀出众,无不惊讶。忽回身看那四灵大仙时,一个个吊眉突睛,蒜鼻大嘴,颧脸撅颏,各自引领儿女看着歌舞,欢喜得扇耳挠背,形态粗鄙,不堪入目。嫦娥等皆忍不住笑。织女推了百花仙子一把,两个大笑起来。嫦娥又见百花仙子目不转睛的看那函香殿下,心中便觉不受用,忙也回过头去看那函香殿下。却说那殿下见众仙女那般情景,看了一眼催艳玉女,二人会意,不觉嫣然。此时王母观看众禽兽歌舞,圣心大悦,遂唤侍女,分赐众仙百花酿各一杯。

却说,嫦娥向百花仙子笑道:“仙姑既将仙酿来祝寿,此刻鸾凤和鸣,百兽率舞,何不趁此机会,也发个号令,命百花一时皆开,将来祝寿?若能如此,既可助他们歌舞之声容,又可添些酒兴,岂不有趣?”众仙听了,齐声赞道:“如此真个有趣。”都催促即时施行。

百花仙子道:“小仙所司众花,其开谢各有定数,非比歌舞随时皆可行令的。月姊今出此言,岂非难我之不能耶?况且玉帝对花事律令极严,稽查尤紧,凡下月应开之花,上月即呈图本验过,又上差催艳玉女,务使严加审定须瓣之增减,形色之变化,令其别开生面,以示天界之奇。所以虽是同一梅花,有绿萼红须之异,同一莲花,也有重合并蒂之奇。牡丹、芍药佳号极繁,秋菊、春兰芳名更多,一枝一朵悉依定数而开,或先或后,俱俟约期而放,加之又遣函香仙童,往来看护,待其含苞吐蕊之时,果能循规呈妍,并无差错,方才载入金箓云签。俟至来岁,或移雕栏之内,或生闺闼之前,俾得净土之培,清泉之溉,得诗客之嘉许,供佳人之赏玩,增其容艳,以示奖励之意。倘有些许违越,便有函香殿下奏闻,分别罪过之轻重,以示惩罚,其最重者,移置津亭驿馆,不特任人攀折,更令泥污土埋,见蹂于车轮马蹄之下。其次者,使之蜂残蝶闹,须臾凋零;或令雹打雨摧,登时殒命。其最轻者,亦贬入深山穷谷之中,不得青眼之顾,不遇红颜之鉴,埋没幽僻,徒令凋谢。眼见得不是函香殿下、催艳玉女都在此间么?有此种种考察,所以小仙奉命惟谨,不敢有违,亦不能有所缓急。今欲开百花于一时,聚四季于瞬息者,月姊此言,实是差矣。”嫦娥听了这一席话,觉得甚是有理,知不可强词。却有风姨在旁,因素日与月姊相善,内常常欺压花仙,遂冷笑一声,又说出一香道理来。欲听风姨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发正言花仙循时令
借风力月姊意猖狂

话说风姨在旁笑道:“据我所闻,万物皆遵其时令而生长,上天惟以好生为心而已,那里管得许多小事?依仙姑所言自是极慎极难,断不可逆天而行。然而梅乃一岁之魁,入春而放,各处莫不皆然。何独岭上有十月先开之异?你所谓号令极严,分毫不敢有误者何在?世间道术之士,以花为戏,布种发苗,令花开于顷刻者,你所谓稽查最紧,临期方开者又何在?此外如园叟花佣之辈,将牡丹、碧桃之类,浇肥炙炭,岁朝之时,使其芬芳呈艳,名曰‘唐花’,此又有甚么奏闻上帝,发播钦令之事?大约事权在手,便可任我施行,今月姊如此恳求,也勿须设言推托,待老身再助几阵和风,成此盛会。况在金母之处,即使玉帝闻知,亦未便加罪。倘或真有责怪,老身情愿与你分任其咎如何?”百花仙子见风姨伶牙利齿,以话相难,不觉暗暗吃惊,遂从容说道:“老姨请听小仙告白,那岭上花开,因地有南北寒暖之别,得气稍先者,小春偶放一二,好事者即咏于诗词,岂可作为定论?至于花开顷刻者,乃道人之幻术,过眼即空。再若‘唐花’,不过矫揉造作,非关花事,更何足道?此事非可任我施为,今既承尊命,可唤桃花、杏花二仙子前来,备执上等本花,歌舞一番,何如?”嫦娥听了此话,不觉冷笑道:“桃杏二花此时遍地皆是,这倒不劳费心,小仙所以相恳者,并非为自己娱目,意在趁此良辰,博金母一日之欢,方可谓不致虚此盛会;若知仙姑意存爱惜,恐劳手下诸位仙子,我又何必相强!但仙姑不过举口之劳,便如此执意作难,一味花言巧语,这等拿腔做势,岂不有些过分了?”

百草仙子在旁,见风月二仙合力欺压百花仙子,已忍耐不住了,遂笑道:“二位仙姑亦不可厚非百花仙子,譬如风姨所司风纪,四季各不相同,岂能于阳和之候,肆肃杀之威,解愠之时,发凋萧之令?再如月姊于朔望圆缺之理,不敢有时刻差池,岂可使皓魄常圆、夜夜对此青天碧临么?”百花仙子又道:“群花齐放,固属易事,但小仙素本胆小,兼少作为,既不能求不死之灵丹,又不能造广寒之胜境,种种懦弱,不如人之处甚多,道行如此之浅,岂敢任意妄为?此事只好得罪,有违尊命了。”

嫦娥初被百草仙子言语相侵,已觉羞愧,今见他话中又明明讥剌他窃药一事,不觉恼羞成怒,便发话道:“你不肯开花也罢了,为何话中带刺,却是讥讽谁?”织女劝道:“二位向以楸枰朝夕过从,何等情厚。今日忽然如此,岂不有伤往日和气?况且事涉游戏,何必纷争?”玄女道:“二位口角,王母虽然宽宏,不肯责备你们,但以此瑶池清静之地,视同儿戏,任意喧哗,未免有失敬上之道。倘值日诸神奏闻玉帝,他年蟠桃会上,恐不再屈二位大驾了。”嫦娥道:“百花仙子违逆过分,而又欺人忒甚。这等不能赴蟠桃会也罢,即是堕落红尘,一较得失又有何妨?”百花仙子亦觉难忍,遂道:“果真堕入红尘,以证得失,见月姊如此无礼,谁胜谁负,亦难料定。”织女又劝道:“罢,罢,二位果真到了下界,以分胜负,且不必在此口角,他日我等都去看二位谁得谁失罢了。”说毕,暗笑不止。

当时坐在玉栏旁边的司掌天下运数之氤氲使者,起身执笔过来,自百花仙子、月姊、织女等三人始,将在会上耻笑禽兽众仙或羡慕函香殿下的十五六位仙女,悉数载入缘分名册之中。又有月老见函香殿下与催艳玉女,在王母前敬献寿酒之时,见众仙女争看之态,相视放笑,早从姻缘袋中取出赤绳,在函香殿下与催艳玉女的足上系了,又乘着仙酒之力,将月姊、百花仙子、织女三人之足,与那所憎嫌的百鸟、百兽、百麟三仙之足系了。正是:慎喉那得有病入,禁口自然祸不出,

试看戏语成过恶,修行仙家亦犹如。嫦娥又要发话,麻姑忙劝道:“二位如再喧哗,不独有碍娇音妙舞之视听,恐金母要下逐客之令了。”且说采毫箓名,红绳系足之事,众仙虽未留意,王母慧眼却看得明明白白,暗暗点头叹道:“可怜!可怜!此辈妮子只因道行浅薄,为着游戏小事,口角生嫌,岂知后来许多因果莫不从此而萌,适才采毫录名,红绳系足,亦露元机。无奈这些妮子犹在梦中,毫不知觉。这都是群花定数,无可如何!”须臾,歌停舞罢,王母为了证其因果,命织女为之和解,又赐百花仙子无弦琴一张,赐嫦娥存香金炉一个,其他群仙都赐仙果琼浆。众仙宴毕,即时拜谢四散。

百花仙子与百草、百果、百谷四位仙姑,共坐云軿,向蓬莱山而来。百谷仙子在路上说道:“今日乃是庆寿良辰,争奈那嫦娥侍强倚宠卖弄新鲜题目,平白惹了这场闲气,我至今还觉不平,幸亏百草姐姐,据理言情,说得他满面羞惭,无言可答。”百草仙子道:“那歌舞本是件有趣的雅事,怎么要那些非仙非鬼的兽类乱闹起来?瑶池乃幽静之地,今被兽蹄鸟迹糟踏不堪,明日那些执事仙官,着人打扫,还不知怎样埋怨嫦娥理!”百果仙子道:“幸而龟不能歌,蛟不能舞,若能歌舞,嫦娥少不得又请百介、百灵二仙发号施令。那时弄得满瑶池玉阶之上尽是虾兵蟹将,臭气熏天,那才是个笑话哩!当时我在座上,见百草姐姐笑个不住,不知是为甚么,想是看得乐了?”百草仙子道:“我看那些鸟儿,如凤管鸾笙燕语莺啼,虽不成腔调,也还无甚可厌之处;至于那百兽,到底算些甚么东西,那癫象,笨狮,摇头摆尾,已觉不雅,又弄个毛猴子夹在里头,东奔西跳,偏是他忙;最是令人喷饭发呕的,是那小耗子也在里面混搅;还有那个小兔子,缩头缩脑的,所以不觉好笑。看了他们那种样子,无怪百花姐姐宁与我辈草木并腐,绝不入那鸟兽之群,这主意是不错的了。”百花仙子听他三位问答说笑,却也化怒为喜,谈笑之间,早至蓬莱,各自归洞。自是每逢闲暇,无非敲秤相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人间岁月几何。

忽然一日,玉帝传下旨意,命氤氲使者带领函香殿下、催艳玉女等一群上界仙女、仙童,又有嫦娥、织女等仙子连同这里四位仙子,降落红尘投胎。百花仙子听了,不觉吃了一惊,知是往年失言之果报,也是定数难逃,莫可奈何,不由得进了众仙子之群,随着氤氲使者来到空中。那氤氲使者从袖内取出一面五色情思旗来,将众仙子卷起,往下一撒,只见这般仙女如同散花落叶,飘飘落在南瞻部洲地面,纷纷寻找各自的家门,投胎去了。此后经历了几多岁月,这般痴男情女,经了几番轮回,又几番载入传记之中,也不知其可曾悔悟心行,改过迁愆。这一世恰好逢在我这《一层楼》书中贲侯家里。看官!欲知他们如何了其因缘果报,请看《一层楼》第三回分解。

第三回
白老寡一进贲侯府
孟圣如初岁海棠院

凡传记中,每述一事,必指某国某年,此洲彼县,假托名目虚指地方而言。想来闲书杂传,不同于正史,多系文人才子为现其所学或述其所怀而作。既如此,却如何胶柱鼓瑟呢。

我这部书中,也不说那国那朝,何城何庄,乃是说一个数世积善之家,礼乐诗书名门之事。累代世袭侯爵贲端,娶妻陶氏,生了一男一女,男名贲玺,娶妻金夫人。女名贲珠,也嫁了世宦孟氏之家。贲端早已辞世,贲玺依例袭了侯爵。

这贲氏家中,人口虽不多,上上下下算将起来,也有百余口人,事情虽少,一日也有几十件。开头写正不知从那一件事动笔提起,却好咫尺间,有个芥豆大小人家,原与贲家有一点瓜葛故旧,这日正来贲府,所以由此写起,倒是一个头绪。

话说,这一小家子姓韩,家主韩老在时,为他老婆白老妈儿女众多,贲玺因年过四旬方得了长子璞玉,惟恐难养,托其嗣众,生下来便寄养在他家过了三日。此乃取古人“寄财于富地”之意。一月正值残冬,时近年关,白老寡的儿子二麻子,躲饥荒出外吃了几杯闷酒,回到家中,掀起草帘子入来看肘,只见他母亲蹲在灶门前烧火,妻子坐在小窗下补衣裳,儿子大脑袋在炕头儿上趴着。二麻子呕气道:“俗话说‘和尚这般念经,母亲这般哭着,父亲如何能超脱?’母亲这般寒碜,儿子又冻的这个样儿,我这个日子如何能够过得起来?”婆子听了,敲着火棍子道:“自己跑到外头,不知在那里灌了你娘的血,揎饱了肚子,也不顾一家子的饥寒,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还只管跳蹋呢!”二麻子焦躁道:“这年头儿,慢说是我这样一个人,就是兴隆当铺也是发紧的咧!你让我到那里弄钱去养活老婆孩子?”婆子道:“这么说起来,就随弄不到钱,让你老婆孩子饿死不成?我是老了,若是年青,还强似你这个赖汉呢!”二麻子道:“那你何不施展施展你年青时候的手段?今年秋天把西场院的收成也典出去了,若不把南篱下的三垧地赎出来呀,明年连种的地还没有了呢!这会子我看怎么过日子吧!”婆子失声笑道:“越说越呕得人又好气,又好笑。媳妇起来!把那只老公鸡宰了。昨儿大脑袋要吃我娘家送来的那一筐子馒头,我没给他吃,这不是我舍不得!原要明儿进贲府走一趟,豁一豁老脸儿看看,得了好处你们别兴头,不得呢,你们也别恼。”媳妇听了,跳下炕来看了一看箱子道:“哟!箱子底里只有两碗小米了!”二麻子也站了起来道:“种地的事还好说,年前倘能弄到三万多钱,多少还一还饥荒,下剩的也够过年的了,过了年再种人家一分青,不也就可以活得下去吗?”

冬日天短,说着,不一时已是掌灯时分,母子四人,胡乱吃了些稀粥睡了。次晨,白老寡起个绝早,从西邻家借来一件新布衫套上,给大脑袋穿上昨儿补的衣裳,又把媳妇收拾的鸡放在那一筐子馒头上,用旧手巾盖了。媳妇又倒了一碗茶递过来,婆子接过喝罢,即命大脑袋提着筐子。来到贲府门首看时,只见三间大门前站满了头戴红缨帽儿,下穿长统靴子的公人们。自知难进正门,遂转到西边,从马圈的门进去了。

因白老寡与贲府住的近,所以同牛倌儿王信素有来往,遂进王信家里来。他老婆叶儿见了忙起身笑道:“哟!白妈妈怎么来了?今天冷着呢,没冻着?”一壁请安问好,一壁把火盆推了过来,又倒了碗滚茶给他喝着,回头掀起自己坐的毡垫子叫大脑袋坐在热地方。看了筐子,已会来意,便笑道:“妈妈给老太太请安来了?”自老寡笑道:“看哥儿来了,他可好?”叶儿道:“可不是!听说我们哥儿一生下来就叫你老人家认了乾儿子,昨儿刚放了学。但也该先请老太太安才是。”白老寡道:“那是自然,就央大娘替我传报一声呢。”叶儿道:“妈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凡是堂客们来,皆到垂花门回事房见管家奶奶们,他们再进里头去回,妈妈怎么没走大门进来?”白老寡念佛道:“我的佛爷!我不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走大门,侯门深似海,而且我也认不得如今的新管家奶奶们,所以就寻上大娘你来了,好歹照应照应呢。”说着,一边拿起叶儿的烟袋,给装了一袋烟。

叶儿忙起来接了,也回敬了一袋,笑道:“想是妈妈并非无事而来,其实我也没有回事的职分,也罢,今日且破例走一趟看,这大冷天,你老人家也不是容易来的。”说毕,忙换了一件新皮袍儿穿上,吩咐他女孩儿代小儿:“给奶奶倒茶。”说着,把头巾搭在颈项上,便出去了。这里白老寡拥炉而坐,同代小儿说话,问这问那。过了好些时候,叶儿方回来笑道:“今日倒好,老太太很欢喜,我一回妈妈来了,就叫即刻进来呢。”白老寡喜出望外,忙起身命大脑袋提着筐子跟了进来,叶儿道:“今日既没回管家婆子们,索性也不必走垂花门,就从西北角门进去吧,只求你老人家快点出来,别只管唠唠叨叨的叫老太太不耐烦。”说着已走进两三层过道穿堂来了。当时,上头正预备着摆早饭,所以满院丫头媳妇们端着红漆合子和盘子等件,往返穿走不停。一入角门便见满目厅堂楼阁,不觉比外边暖和了好些。叶儿引着婆子,转过贲老爷住的逸安堂的抱厦后边,往东穿过门洞向南走了几步,径进老太太住的介寿堂西厢房里来了。

此时,大脑袋的脑袋己转了向,早认不出东西南北来了。只见上房廊檐下有两三个穿红着绿的姑娘们向婆子点头问好。掀起红毡门帘子走进来时,见正间北边的八宝床上,放着一张大方桌子,左右设着坐褥靠背,叶儿悄悄的问时,地下站着的媳妇们便向东屋努嘴儿,遂即掀帘子走了进来。只见满屋亮堂堂暖烘烘的,老太太正对着门,倚着靠背盘膝端坐,旁边有妙鸾、秀凤二丫环侍立,还有几个小丫头正色无声的在门旁垂手站了一溜。

白老寡遂跪在地下请了安,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这大冷天怎么来了?这两年如何一向不见?”婆子忙笑道:“前年春天请过一回老太太安,也只因家里穷,穿戴皆不方便,所以未能常来,如今禁不住想念,一则来瞻仰老太太慈颜,二则看我们的心肝哥儿来了。”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费心了。”说毕,命丫头们在地炕上铺了坐褥,让婆子坐下,婆子告了坐,坐了。老太太见大脑袋手里提着筐子站着,便笑问道:“老人家自己来也罢了,又拿甚么东西来了?”婆子忙把一腿跪起来回道:“也没甚么好东西,不过是穷人的穷意思罢咧!为的是老太太吃着软乎,拿了一只鸡,给哥儿带一点饽饽来了。”老太太笑了一笑,问丫头们:“哥儿在那里?叫了来!”丫头们齐声应了个“是!”去不多时,便听有人跑的脚步声,璞玉已掀帘子进来了。

婆子见璞玉头戴貂皮帽儿,身穿大红缎衣,面如冠玉,唇若涂朱,走进来含笑侍立候命。老太太道:“你乾娘看你来了,不见见么?”白老寡拉起他手来,叫着心肝儿肉,亲了一下,搂到怀里坐着,只管问这问那,璞玉一一答应着。白老寡正自欢喜亲热不完时,忽然唰的一声响,如同头顶上掉下来了甚么东西似的,不觉大惊,一时忘情喊了出来,把璞玉推下去。慌忙站起来看时,只见当头墙上钉着个竖匣子,面上嵌着玻璃,里头象个圆碾盘,下面挂的秤砣子往下一坠,匣内作响,好象娘娘庙的和尚敲钟似的,一连响了十来下,接着又象打箩筛面一般,咯当咯当的响个不停。白老寡吓得色变,璞玉先已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来。妙鸾、秀凤等也跟着失声笑了。老太太厉声喝道:“这些孩子,忒没规矩,老年人原不曾见过,一时碰着,如何不惊,这有甚么好笑的!”正说着,外头管饭的媳妇们搬进饭桌儿来了。

原来老太太早饭上不吃酒,所以把饭菜一齐摆着端上来了。老太太命秀凤:“领着婆子到你们屋里吃饭。”秀凤便引着白老寡祖孙二人,绕过槅扇往自己住的屋里来了。这边老太太带着璞玉吃了饭,闲坐吃茶。白老寡咂舌舔唇的过来道谢。老太太问道:“那里的吃食不知道预备的怎么样,可有滋味?”白老寡合掌念佛道:“我也没认出个甚么来,只觉填进嘴里就化了,奇香美味,妙不可言!老太太可真是福寿双全的活佛,看这里的茅房也比我们住的房子高贵呢。”老太太微微笑了笑道:“你们的房子院子可还牢固?”白老寡道:“那里甚么结实,院子没有门,院墙也倒的倒塌的塌,三间房子的一间又坍了。”老太太又问有多少牛羊牲畜,婆子遂哭穷起来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了。咒道:“他爹的,大营子的冯傻子,说是要碾面,把我们独一只叫驴借了去,那里碾甚么面,原来是和骡马掏蹬甚么骡子,过了十几天,我让二麻子去牵回来,驴已瘦的走不得道儿了。冯傻子推着屁股送来,倒说是给草料也不吃,想家瘦了的。”话犹未了,老太太下面的丫头们,皆掩口而笑,有的背过去揉着肚子,有的跑到外间屋的床上打着滚儿笑。叶儿不时咳嗽一声,要让他出来,婆子却若无其事的呆着脸,全不理会。老太太道:“我们家原也比如今好些,从我们老爷去世后,也就一日不似一日了。目今已是入不敷出。下面的管家们,也是一个个寻体面,争名儿,吃好的,穿好的,勤俭聚敛的一个也没有,所以如今也不似先前了。”白老寡道:“我的佛爷!老太太如何这么说,骆驼屉子破了还愁不出个驴韂儿?”老太太莞尔一笑道:“破也罢,不破也罢,我还能活多久,只顾为这个操心呢!”白老寡道:“我看着老太太比我还硬朗呢,就是担水也还能够,况且土罐子也能磨破铁勺子呢。”

叶儿见他出言粗鄙,越说越上劲儿,又咳嗽了一声往外抬了抬下颏,白老寡这才起身告辞。老太太赏了十多两银子,因又听说没吃的,吩咐命外头的管家们送去一石小米,又说道:“老人家,你也常来瞧瞧我,我一个人,老了,也没个投合说话的人,常觉寂寞。”白老寡忙磕了头,谢道:“只怕老活佛嫌着罢咧,不然,在老太太跟前呆一天,也是无边的福了。”

当时大脑袋早跟着璞玉玩去了,遂叫丫头们去寻了来,依旧提了筐子,跟着叶儿,仍走原路,出了角门。刚走到马圈穿堂时,顶头儿碰着一位胖胖的中年妇人,穿着黑衣,头戴皮帽子,领着个小丫头走进来,向叶儿点头冷笑道:“恭喜呀!听说你今日高升了。”说着走过去了。叶儿登时脸色惨变,回身跟在身后说了好多话,才回来。白老寡问他是甚么缘故,叶儿道:“这是掌内务的舒二娘,是二管家的老婆,说我越分行事,引了你们进来,所以生气呢。”说着来到自己屋里,白老寡取出五钱银子相赠,叶儿笑着执意不收,说给他女孩儿买针线时,方才收了。白老寡所获过望,欢天喜地的回去了,不提。

且说叶儿,进走了他们,回到屋里,刚吃了一碗茶,忽一值班的媳妇来高声喊道:“叶儿姐姐,管家奶奶在回事房叫你呢,快来吧。”叶儿听了,吃了一惊。

原来老太太的女儿贲珠,适西河太守孟瑰,生了一女,因这年冬天,孟瑰赴京朝觐,夫人小姐在家,闲居无事,所以贲夫人回家探望母亲,当日即至,因此管家媳妇们奉老太太之命,召集当值的媳妇们,准备迎接。

且说叶儿随同众人,来到上房前等候。不多时,只见璞玉在前引路,外边的小厮们推一辆绿色方车儿进仪门来,放在大厅前跑出去了。众媳妇这才向前排班迎接,打起车帘子,贲夫人便同着女儿圣如下了车,扶着丫头媳妇们,转过大厅影壁走进来。

早有金夫人带着一群丫头迎了出来,向前执手相见。姑嫂多年未见,分外亲热,握手说笑进垂花门来时,见老太太扶着妙鸾、秀凤两个丫环,在正房阶上立候。贲夫人见了老太太急走了几步,跪在阶下请了安。圣如及跟来的丫头媳妇们,也一起跪着请安毕,母女二人悲喜交集,皆流着眼泪,进屋归坐后,老太太问过那边的好,又说了一些路途上的事,拉着圣如的手,擦了擦眼睛,端详了一会子,心中大悦。问了年庚,又叫璞玉来道:“这是你姑妈,没请安?”贲夫人忙道:“早在大门上问了好了。”老太太又向金夫人道:“他姑妈老远的来了,我们姑娘们还不出来相见,怎么这等娇起来了?”金夫人忙站起来道:“快叫姑娘们!”话犹未了,只见从槅扇后,众丫环簇拥着两位小姐出来了。

圣如抬头看时,只见前边走的一个,五官齐整,身材端方,光艳照人,视瞻敏捷,言语彬彬,料是深通书史,精湛诗文了。第二个,肌肤微丰,身材适中,满面红润,深寓柔威,似已得了针黹之巧矣。二人齐跪下请了贲夫人安,贲夫人向圣如道:“这是大姑娘德清,是你表姐姐;那是二姑娘熙清,是你妹妹,今日有缘分都聚在一处了。”圣如一一相见,坐下。老太太笑道:“你们都是同辈姊妹,又不是远亲,虽说是异姓,却都是出于我一个人,不要彼此见外,就象一家人似的笑耍才好。璞玉你过来,这虽是你表姐姐,也应该同你亲姐姐一样恭敬。你看!你倒象个女孩儿似的羞羞答答的,怎么一句也不言语了。”璞玉笑问道:“姐姐今年几岁了?”圣如微笑道:“十一岁了。”璞玉拍手雀跃的笑道:“那么和我同岁了,岂知我不比他大呢?”老太太笑问贲夫人道:“这孩子几月的生日?”贲夫人道:“是正月呢。”璞玉又道:“我也是正月,况且是正月初一子时之初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金夫人笑着啐道:“不害臊,谁是七月十六了?”璞玉忙向金夫人摇头使眼色,圣如亦笑道:“虽然如此,俗语说‘舅舅家的牲畜辈儿也大’,我便当哥哥敬你就是了。”说的满屋人都大笑起来。璞玉明明挨了骂,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也只讪讪的随着笑。细细打量圣如时,见他乌云照人,红唇滴血,眼横微波,眉弯秋月,寡言缓步,举止中寓着难言之美,眉目间显出格外深沉。

璞玉正在端详,忽然丫头们说:“老爷来了。”说着打起帘子,贲侯走进来。贲夫人忙起身同着圣如见了礼。贲侯说了些孟瑰赴京供职之事,又问其家中近况,德清等不好插嘴,遂拉着圣如入里间说笑去了。

一时,摆上晚饭来,贲侯、金夫人请贲夫人到逸安堂去了。这边老太太带着德清、圣如、熙清、璞玉等吃了饭,老太太吩咐把东院影堂后边海棠院的房子洒扫干净,叫贲夫人母女住下。因时已年底,俟过了年到明春,冰雪开化天气暖和时才送回去。便命西河来的车马都回去了。

自是贲府上下人等,都忙着预备过年。日子愈忙愈短,转眼已是除夕,贲府族中子侄们,皆至影堂前聚会。老太太坐着抬椅,从里门过来,大开祠堂之门,里面摆设的极为精致。圣如因初次在贲府过年,处处留心观看。只见贲府众人,皆男左女右分别排班,贲侯布奠上祭时,阶下奏起乐来。老太太拈香,金夫人酹酒,贲夫人捧帛。等老太太叩拜时,众家人这才齐齐跪下。三间大厅,一间抱厦,游廊台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跪了一地。花团锦簇,悄然无声,但闻铿锵佩玉、窸窣起拜之声。拜毕,老太太退入耳房坐下,给孩子、媳妇和下人们放了赏,才回内去了。

贲夫人等跟着老太太至正堂,自金夫人起姑娘丫头们皆献了各自作的荷包、针袋及金银如意等札物,俟散了家宴,才各自回房去了。

当夜在贲府忠信堂前,燃起了祭祀天地的香火,各处灯烛辉煌,灿若繁星,喧笑之声彻夜不绝于耳。圣如在这边院中,久久不能入寐,忽闻那院里爆竹声又震天动地的响起来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赏对联贲侯嘉甥女
听曲文琴默诤表弟

话说翌晨贲侯五更即起,穿了礼服,系了朝带,领璞玉走出忠信堂前时,只见家臣仆役会集如云,氍毹铺设满地,灯光如同白昼。贲侯向前焚了满斗之香,拜毕天帝诸神,又到西边的一张几前,遥望帝城,诚惶诚恐的行了三拜九叩礼。当时老太太因外边飞火厉害,从里头传命出来,将璞玉叫进去了。贲侯又去拜了家庙,到祠堂行礼时,天已向曙。

稍息片刻,日将出时,老太太便出至介寿堂正间坐了。贲侯、金夫人带着子女们敬了酒,拜了新年。次后,贲夫人与贲侯行了兄妹之礼。德清、熙清、圣如、璞玉等拜了贲侯、金夫人、贲夫人。又有垂花门的管家媳妇们带着内宅媳妇丫头们,满满跪了介寿堂一院。叩头毕,老太太几次催贲侯去,贲侯陪笑连声应着:“是,是。”

又说了好些使老太太欢喜的吉利话儿,又命取过茶来,亲手恭恭敬敬的献了一碗茶,这才退了出来。至逸安堂吃过早饭,便有外边家臣们请出受礼,遂又出至忠信堂坐下,受了家下奴仆们拜贺。待贲侯进内,家人们又互相行年札,内外喧腾热闹,莫可言喻。这正是:

爆竹一声辞旧岁,对联双贴万户新,

满院春光自明媚,人各欢庆喜欣欣。